掌故名家唐鲁孙近期言传身教,揭穿一件发生在自个家中的乖僻往事。其中被鬼缠身至死的,恰是他的父亲。几十年来,他一贯没有揭穿这段经过,一方面是关系人之一-他的母亲仍在人世,另一方面也怕被误会是「妖言惑众」。前几天,不由得访者的央求,他说出这段往事,并侧重不是「鬼故事」,而是「鬼的现实」。
先伯祖和先祖都是前清翰林。先伯祖是光绪三年点的翰林,先祖晚三年,是光绪六年翰林。俗语说「穷翰林」,我们家也是如此。唐家在北平一百多口,尽管出了两个翰林,但只是清高罢了,日子困难。
所以先伯祖和先祖决议出来候补。伯祖做了京管,留北平。先祖因为和两江总督刘坤一是姻亲,所以到南京去候补。做了造币厂厂长。先祖手笔好,又廉洁,他人当厂长老出事,他却做得极好,所以又兼长「官书局」、「牙厘局」、「巡防局」。每个局几百两银子,凑起来千数两银子,一半寄北平家用,一半供南京花费。
南京候补道台许多,其中之一叫王木斋(江苏人,词填得好,如今商务印书馆还有他的词集)是个黑候补道,因为凑趣不上总督,就往先祖这种红候补道下工夫,两头常诗酒往复。
有一日,王木斋向先祖提起,说他有个女儿,想和先祖结个姻亲。当时先君已长得一表人才,人称「江南第一美男子」!先祖答复王木斋说,我们家是旗人,住南京时全部从汉人规矩,或许还分不出来,将来回京里规矩可多,不知道王小姐受不受得了?其他,王木斋是鳏居,只王小姐一个独生女儿,将来远嫁北平,王老太没孙女作伴,也不知受不受得了?
王木斋一时也没再提,隔几天往湖北出差去了。过了一个多月,王木斋回南京,见到我们家贺客拥堵、车马盈门,过来一探问,家里仆人才跟他讲:「我们少爷今日订亲。」他进门来向先祖道喜,还稍稍诉苦了几句。先祖说,王家提过一次就没再来,所以先君和别家小姐定了亲。对王家觉得抱愧,不如认王小姐做干女儿吧。第二天,王木斋带女儿和厚礼,上门来认干爹。王小姐和先君见了一面,一共也只不过一面罢了。
先君成亲的那天,王小姐盛装而来。外婆家陪房仆人知道她的身分,先母还隔着凤冠霞披和她轻轻允许为礼。王小姐则一贯像和新娘斗盛似的。那天喜酒往后时间已晚,就留王小姐住在先祖母房中。夜里王小姐嚷着胸口疼,吃啥药都没效,连夜派软轿送她回王府去。
我们家宅第很大。有好几辕门。第二天,天刚亮,东辕门进来外婆家给新娘子送莲子茶,西辕门进来的却是王家送报丧条子,说王小姐死了。三朝那天,新娘子坐在床前梳头,忽看见王小姐打外头进来,只需上半身,看不见下半身,顺着墙流进屋里。
新娘子还梳着头,鬼魂就附体了。新娘子说北平话,王小姐说的是南京话。可是如今新娘子说起南京话来,闹了半响。家里护院、师爷、会念咒的、画符,都拿牠没办法。后来拿筷子搁水碗里,才说出来是王小姐。就这样闹了良久才退,往后天天来。我先君气了,就说,这与新娘子啥相干?就冲我来吧!正梳辫子呢,鬼就上了我先君身上。天天闹。
王木斋跑到江西龙虎山把张天师请来。张天师看了说是宿孽,是宿世的冤孽,他无法解。所以只好由外婆家、先祖、王木斋三家写表,说王小姐是先君的德配,将来我母亲生孩子,不管是男是女,都得给王小姐,而且要持久祭念她。还到庙里去焚表。王小姐还闹,可是没那么凶了。我母亲怀孕了,怀着我姐姐。家人哄着王小姐,说别闹了!肚里的孩子是给妳的!就这样哄她、求她。
先君当时是个监生,想回北平兵部候补。当时兵部尚书奕谟是先君的姑丈,先君姑妈没儿没女的,就要他回京后住到姑丈家去。先君在兵部当差,做得极好。过了两个月,有一天从外头回来,女鬼就附身了。在南京我们都求着这鬼,但我姑老太是贝勒福晋,世派很盛,不但没求牠,还骂牠不要脸,我父亲就这样被鬼糟蹋得死了。
姑老太差人来报讯,家里人骑马、赶骡车抵达奕谟府,只见府门口两个大火球,直翻滚,牲口都吓得不敢往前。火球愈滚愈远,不见了,家人才敢前往,进奕谟府殓了我父亲的尸身,后来,家母才从南方赶去办凶事。我母亲就此守寡,生了我姐姐,我本是三房,因为二房没有子嗣,过继二房。家里一贯供着王小姐的相片,每年祭祖时,总有她一份。先君遗相旁的小相片,便是她。
后来我长大了,我姑母家有个乩坛。有回她同我讲,若要问事,可以斋戒沐浴后,深夜十二点多去问。我问她,乩坛里是「沙盘」或是「悬盘」?我当时已是洋学生,不愿容易迷信的。「沙盘」是基地一盘沙,两头各站一人推着木架子写。这个我不信。「悬盘」是梁上悬下一只笔,没人动它,兀自沾墨写起来,这个若让我亲眼看到,或许能信。
姑妈家的坛是悬盘。我想可以试试。第二天就照规矩斋戒沐浴而去,还带了一刀黄表纸,跪在垫上求指点。那支笔就写下:这件事还有人在人世,所以不可泄露出去。我容许了。它才写出我父亲被糟蹋死的原因。
雍正年间,苏州街上有两条巷子:伺其巷和铁瓶巷。两巷子相交。伺其巷里住了个退休相国,有个千金小姐;铁瓶巷里有个知府衙门,知府有位少爷。两府花园相连。相国府的花园连着小姐的绣楼,小姐常在里头看花赏月;知府花园连着书房,相公常在书房弹琴作诗。
接着,悬盘上写下几个字:「踰东墙而搂其处子」,想来两人有了心意,小姐珠胎暗结。
当时小姐的绣楼一般人不得进入,只需个卖花婆偶然进入卖花。夏天卖茉莉、栀子、玉兰,冬季就卖珠花。小姐把隐秘告诉卖花婆,要她想法子带堕胎药进来,还给了老太婆许多银子,叮嘱不可以传出去。没想到吃了堕胎药,胎没打成,小姐也死了,成了冤孽;老婆子也不应该,不但没守秘,还四处张扬。
悬盘上说,这老婆子投胎后,便是我母亲,相公便是我父亲,王小姐便是当年那冤死的相国千金。
这段事足足写满十六张大张的黄表纸,看得我一身盗汗,冬季身上穿的皮袍子湿漉漉,跪垫也湿了。那悬盘再三叮嘱,我母亲还在世上,绝不可泄密。我守着这段往事,很少说给人听,今日你们要问,就把这陈年往事揭穿了吧。
不要说海枯石烂,不要说持久爱你,这些都是大话,
因为轮回中没有真爱,只需虚情假意。你看那早年相爱的相公小姐,后世却成了索命的怨家。爱的对面便是恨,爱如纸薄,一捅就过去了,成为恨;恨的对面是爱,轮回中,恨也会转化为爱,为之妙手回春,便是为了偿还宿世的债务。
爱情不过如此。所以做人仍是守本分为好,不要被爱情大话所诈骗,避免往后冤家路窄,
狭路相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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