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《道德经》第五章,说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;圣人不仁,以百姓为刍狗。如果单从字面去肤浅理解,很容易将其演绎成一句批评天地圣人的狠话:天与地是不讲仁爱的,它们将万物视如草芥(草扎而祭祀用的狗),任其生灭存毁;大人物(有道行有本事的人)也是不讲仁爱的,他们视老百姓如草芥,任其生死存毁。很明显,这解释是在责难天地圣人,将其彻底批判,说他们荼毒万物与百姓,并为底层百姓鸣不平。
这种解释,如果拿到一个西方或欧洲人的面前,他们一定会被惊呆。他们会说:这太刺激了,这太不可理解了,我们的上天、上帝决不会如此地没有人性!老子的思想真是如此这般吗?
仁憨山大师释为好生爱物之行;刍狗,大师则释为缚刍为狗以用祭祀者。有一位名叫吴澄的学人,写了一本《道德真经注》,其中解释仁字说:仁,谓有心于爱也!这句话定义仁字很准确。基督教、天主教,皆以仁为教义核心,而都强调爱(有些像佛教的慈悲)。
天地不仁是自然的现象,圣人不仁是修养达到的出神入化,钱穆释为万物生复死,死复生。万物虽想长生,天地并不管这些。惟其无心任运,故能他把不仁解释成了天地并不管这些。就他的理解,反过来看,仁,当然是对万物百姓有好恶、有作为,虽然出自好心(好生爱物之心),却也无非是对万物百姓的一种干预。
老子早已说过,天下皆知美之为美,斯恶矣;皆知善之为善,斯不善矣!爱并非不好,不好在有心。有心于爱,憎则随生;好人生于世,爱好人生于世;虐待狂产生,被虐狂随生。干预,在并无决定性意义的时候,它只是更为有力地推动了恶与不善的蔓延。
在老子的思想,这些最多只能算是妇人之仁,无意义的一颗又大又软之心。确切地说,他的不仁,实际上是说要无心于仁。如苏辙所云天地无私,而听万物之自然。故万物自生自死,死非吾虐之,生非吾仁之也。奚侗亦云人物贵贱,各因其用,生死自遂其性,不必有心仁爱之也。天地之于万物,圣人之于百姓,莫不皆然。庄子还说大仁不仁,泽及万世而不为仁。其实,不仁的天地圣人,以不干预的方式、将对待万物百姓的做法,由伦理的道德范畴,提升到了觉悟的天地精神境界。不仁换来了大跨越。假如这心一大一软,仁爱地干预之,提升也就被破坏了。
他真的强调,一个修行人,要心狠到视百姓存毁如刍狗的地步,完全不再沾滞于仁爱与善意。哪一天开始沾滞,哪一天道业难行,蒋锡昌总结说:
老子看破此理,故以百姓为刍狗,于其生死祸福,毫不理会。此欲圣人清静无为,而任诸自然也。老子此说,不仁之至,亦大仁之至。
当然不是。庄子说,这祭祀用的刍狗,是草纸等扎成而代替活狗的,或以其谢过求福,或以之祭路祷雨,祈祷时将其陈列出来,以产生祈祷的功用。即至祈祷完成,路人踩其头尾,或以火焚之,丢到野外。总而言之,刍狗本无用之物,祭祀者却不能为所欲为地处置,而是该用时不得不用。
不得不为、不得不用,也是人在万物面前、心在因缘面前的一种无我。不光天地与万物、圣人与百姓,其实人世间所有的有为万法,都在无我的被动中。因此,老子的不仁,也不是断然灭掉了好生万物之德,而是无心于天地对万物的生,无心于圣人对百姓的爱。简单说,就天地之道而言,不仁指无心成物;就圣人之道而言,不仁指忘言体玄。即使万物已生,百姓已爱,其生与爱也是在无我而无心忘言的被动状态下,不得不为的。
因此,通常人们认为天地有好生之仁,这里却说出一个不字,乃是因为:天地虽然生育了万物,但不是有心要生,实由一气当生,不得不生。虽生而不有,譬如刍狗,本无用之物,而祭者当用,不得不用,虽用而本非有也,所以说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
圣人虽是爱养百姓,不是有心要爱,实由同体当爱,不得不爱。虽爱而无心,譬如刍狗,虽虚假之物,而以之为祭灵者当重,不得不重,虽重而知终无用也,所以说圣人不仁,以百姓为刍狗。
看来,老子的看法是,天地圣人,当然不会视万物百姓死活而不顾,而是真的充满好生爱物之行,但却不是有心要行,实由其当行,不得不行,虽行而始终无心。这才是以万物百姓为刍狗的正确诠释。
这与以中观见为基础,而诠释的大悲心完全相似。大悲心不是情感,只是功能。虽然不会视万物百姓死活不顾,而却千处祈求千处应,不是有心要应,实由其当应,不得不应,虽应而始终无心。
这也是正确的圣人大悲心的合理诠释:不是爱心(世间慈悲心),而只是功能,不是有心要悲,而是同体当悲,不得不悲。《观世音菩萨普门品》中,对于种种水火刀兵之灾的分身救度的化现,那只是功能,只是行,而完全无心。圣人无心爱人,而任其自生自成,纵有利生之行,其实也是不得不行,全是功能,而实无心
所以说不是有心,而只是不得不。于万物百姓一切显替完全不干预,这种取舍,基于对无我的很好理解。若由此而逐渐提升,观万物百姓如幻如化,这是由无我趋入涅槃的道路。终极境虽不尽相同,而用心的方法则几乎一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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